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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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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3章

雷聲轟然,一下一下撞擊著晃動不已的雕蘭殿門。檐角金漆宮燈裏小株的燭火飄飄晃晃,一明一滅。

無數高昌甲兵伴著疾風驟雨一道湧入,將大殿圍了起來。

男人的風帽被狂湧而來的穿堂風撩開。

“嘩啦——”

驚雷當頭劈下。慘白的光照亮了他的面容,顴骨突出,鼻梁高聳,隱隱可見昔日俊朗的輪廓。

深深凹陷在眼窩裏的,是一雙灼灼鳳眸,燃著噬人的幽光。

在席案中呆坐的戾英遽然起身,快走幾步又頓住,雙瞳睜大,指著男人的箭袖顫抖不已。

“你是……昭明?”戾英猛地回身,又望向案旁的一身金甲,頭戴鏤金面具的將軍,“那他是?……”

“她是昭月。”空劫淡淡道。

重重簾幕下,王座之前,“昭明將軍”張開細長的手指,緩緩覆在面上,將鏤金面具摘了下來。

肌膚欺霜賽雪,面靨清麗出塵,螓首蛾眉,檀口點朱。那雙與來人一模一樣的碧色鳳眸,此時亦燃著一模一樣的幽火。

正是昭月。

她的碧眸中閃過一瞬的迷茫,驚訝,還有憤怒:

“王兄,為什麽?為什麽偏偏是你?”

而後,她瘋也似地扯去身上龐大的盔甲,露出高挑而清瘦的身姿,猶如破繭,猶如蟬蛻。

淒厲的聲音響徹大殿。

“為什麽要將布防圖洩露給北匈?為什麽要助北匈攻打我們的高昌?”

昭月趔趄著奔過去,拽住男人的氅衣,半跪著伏在他身前,聲聲質問,嗓音沙啞。

男人俯下身,丟下了劍,扶住倒下去的女子。

“因為,高昌早該亡了。三年前就該亡了!”

聲音和煦如風,平淡如水,隱含著淡淡的悲傷,吐出來的每一個字,卻令人不寒而栗。

“若非三年前我拼死一戰,從北匈手中奪回高昌;”

“若非三年來阿月代替病重的我守城,震懾北匈。高昌早已不覆存在。”

戾英神情震動,望著兩人,又疑惑地望向空劫,幾乎要癱倒在地:

“這到底,是怎麽一回事?”

空劫雙目低垂,緩緩道出:

“三年前,昭明將軍於高昌覆國之戰中,身受重傷,纏綿病榻。”

“高昌王軍對昭明奉若神明,若他無法再戰,高昌必將又化作一盤散沙,終為北匈所奪。因而,此後由其妹昭月穿他的鎧甲,戴他的面具,裝作是昭明,上陣對抗北匈。”

空曠的大殿中,昭明迎風屹立,狂風吹動他墨色的大氅,猶如潑墨。

他緩緩半蹲在地,方才可怖的容色柔軟下來,枯柴般的手指輕輕掠過女子皙白的側臉,目光愛憐,道:

“我的阿月,應該永遠明亮幹凈,遠離陰暗血腥。”

“別的女郎或撲蝶賞花,或縱馬行樂。而你卻終年一身盔甲,戴上面具,以我的身份出入軍營,餘生戰場殺戮,籌謀算計,死守高昌……”

“阿月,你難道從未怨恨過我,怨恨高昌,怨恨這樣的命運?”

昭月奮力搖了搖頭。

“三年前那日我便立下誓言,願意一生一世做王兄的刀,代替王兄守護高昌。”她仰起蒼白的小臉,素手輕撫他被雨水打濕的斑白鬢邊,道,“昭月為了王兄,永不後悔!”

“可王兄後悔了。”他垂著頭,望著淚流滿面的妹妹,一一拂去她面上淚痕,笑容苦澀,柔聲道,“我不想阿月在為我、為高昌受苦了。”

“北匈終會破城之後,必要以我兄妹血祭。我已時日無多,但求阿月,一生安樂,永脫此囚。”

昭明仰天笑了一聲,聲音低沈卻難掩狂喜。

“三年了……三年來我終於等到一個北匈主帥,願意與我交易。”他空茫的目中流露出一絲灼燒般的光,“只因他破城心切,也有一個妹妹……”

聞言,戾英楞住,一拳重重砸在案上,憤聲道:

“既然不願再打仗,為何要洩露布防圖,直接遣使和談,開城獻降便是。何必還要那麽多高昌將士誓死守城,還有我們為你出生入死?!”

靜立許久的空劫望著昭明幾近扭曲的面龐,漆黑的眸色定在男人狀若癲狂的面上。他道:

“因為,他要做一場功成身退的戲。如此,既保下昭月不死,又不想她背負罵名。”

空劫手撚佛珠,面無表明地一步一步走向殿前的男人,一句一句解析道:

“交河城是你獻給北匈的投名狀。城中數百人皆被北匈人屠盡。”

“一旦北匈軍攻破王城,必將屠城滅國。所有高昌大將必將當場引頸受戮,北匈人一向忌憚昭明之名,無數將士死於昭明之手,定不會放過你二人……”

昭月唇角微勾,聲音沈了下來:

“佛子猜的不錯,我與北匈右賢王做了一個交易,我助他快速奪城,他便放阿月一條生路。”

他難以言喻的目光落在懷中女子纖弱的身上,無限柔情,無限酸楚。

即便是陰詭地獄裏爬出的惡鬼,也有想要保護之人。

空劫搖了搖頭,皺眉道:

“你倒行逆施,為了一己私欲,竟然絲毫不顧你一國子民?”

昭明冷笑一聲,鳳眸之中,狂潮暗湧,道:

“私欲?戾英為了阿月布下此局,引你深入,難道不是私欲?你身為佛子,卻為一女子摒棄佛法,甘願投身血腥殺戮,難道不是為了私欲?”

“人人皆有私欲,難道我們昭氏兄妹就合該為國而死麽?”

空劫微微嘆息,低斥道:

“犧牲一國,為保一人,何其荒謬?!”

昭明哼笑一聲,神情變得兇狠而猙獰,額頭青筋暴起,一字一句道:

“高昌的今日是我和阿月以一生為代價,拿命換來的。我高昌子民,早在三年前就該死絕了。這分明就是高昌欠我,欠阿月的!”

北匈勢大,高昌國本就日薄西山,昭明的覆國之戰不過是回光返照。對抗北匈猶如驅犬羊與虎豹鬥。破城滅國是遲早之事。

他拼盡一身烈骨,為高昌續命三年,卻最終成了他和昭月的催命符。

大殿之中,昭明仰起頭,笑得張狂,如同困獸猶鬥。一陣陣的咳嗽聲亦隨之愈發兇烈,自喉底翻上來的血腥氣再也抑制不住,一股腦溢至唇口。

襟口鑲繡的文殊蘭被血絲浸紅,猩紅一片。

“你們可知,一身殘軀,日夜病痛折磨,無力改變亡國的命運,還要眼睜睜心愛的妹妹替自己上戰場,她為我算計人心,為我滿身傷痕,失卻天真。作為兄長無力回天,看她日漸扭曲,已是面目全非。如此,是怎樣的痛苦?”

“而我戎馬半生,為高昌鞠躬盡瘁,餘生卻要困於宮中,囚於暗室,備受煎熬,從無盡悲涼之中騰生出怨恨與憎惡。”

“這種生比死更痛的感覺,他人又怎能體會?”

自覆國之戰身受重傷,他雖撿回了一條命,昔日戰神昭明已死,只留下一具殘破的軀殼。

這具無法補救、日漸消亡的軀殼裏,卻日日夜夜燒著不盡的執著之火,支撐著他一點一點謀劃。每一日的烈火都愈發旺盛,仿佛要吞沒一切。

“高昌既然成於昭明,就該毀於昭明。”

昭明面上冰冷的笑意盡收,幽幽道:

“我敬你是佛子,不欲與你兵刃相向。當日阿月說動佛門,將你騙來高昌助陣,挾持你,利用你,皆是我的過錯,請佛子莫怪。”

“高昌之事,無意牽扯旁人。今日你和戾英速速自行離開,休要再管高昌之事!”

跌坐在地的昭月倏然回過神來,扯動昭明的袍袖,大聲道:

“不要放他走!佛門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啊!高昌世代尚佛,為何佛門不肯來救我們……”她低低的泣聲漸漸化為怨毒的控訴:

“高昌本是王兄一生的宏願,如何能放任北匈踐踏?我可以為王兄覆興高昌!我還有辦法,我可以……”

“阿月,你做的已經夠多了。”昭月溫柔地打斷了她,輕撫她額角,道,“我非貪生怕死之人,但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。你的人生尚未過半,世間諸多美好之事尚未經歷,不該死在高昌……”

昭月泣不成聲,淚如雨下。

眼見空劫站立不動,昭明緩緩拾起地上的刀鋒,直指著他玉白的衣袍:

“你還不走?”

空劫淡淡道:

“若我說,我有兩全之法,不必犧牲一國人命,為你守下高昌呢?”

昭月荒蕪的眼中如霧氣縹緲,此時驟然迸射出清光,驚喜道:

“佛子難道終於願意為高昌調動西域兵力?”

空劫搖頭道:

“我之前說過,不會讓整個西域陷入戰火。”

昭明嗤笑一聲,冷冷道:

“北匈兵力近十倍於我,王城即將弓盡糧絕,如何能守?”

空劫聲色平靜,道:

“為了高昌百姓,我尚有最後一謀。”

“我已去信,為高昌搬來一支救兵,定能解王城之圍。近日以熔金蹙成的數千支箭矢已就位,為今之計,只要昭明將軍與我出城,引領王軍攻其不備,高昌尚有一線生機。”

昭明眉心擰緊,拂袖斷然回絕道:

“我不會再讓阿月冒險。”

空劫朝他搖了搖頭,神色鄭重,道:

“我所說的,並非昭月,而是真正的昭明。”

昭明微微側身,望向眼前眉眼沈靜的高僧,轉而嘲諷地笑道:

“我早已是個廢人,上馬提刀皆是不易,如何領兵打仗?”

空劫斂袖,從宮磚上拾起掉落的鏤金面具,撣去上面的雨珠,道:

“昭明之名,不在於具體之人,不在於戰力多少,而在於信念與象征。”

明澈空寂的聲音仿佛能穿透大殿基石,直沖雲霄。

空劫深深望一眼昭明,將手中的面具遞予他,道:

“大將軍應戰死沙場,馬革裹屍還,豈有死於寢榻的道理?你方才說你是身為將軍,困於病痛,是為了脫此永囚,才出此下策。”

“如今我有萬全之策,請將軍與我一道出征,你卻要茍且避禍,寧可在王宮直到壽終?時日今日,都不敢與我搏一搏嗎?”

昭明看到面具,神色變得覆雜難辨,好像透過淡金的浮光,捕捉到一絲往昔的舊日掠影。

恍惚間,金戈鐵馬,氣吞山河的昭明將軍,少時閑呼鷹嗾犬,白羽摘雕弓,與麾下眾將士生死與共,一諾千金重。

也曾黃沙百戰穿金甲,也曾一劍霜寒十四州。

如今,少年將軍壯志未酬,鬢先衰。

昭明凝視著掌心的面具,迷離的鳳眸一點點聚焦,眼中的血絲緩緩退卻。

最後,形容枯槁的昭明,到底是微微勾唇笑了笑。

“最後一搏?如此了結,倒是甚好……”

似是輕描淡寫,又是如釋重負。

天際處傳來悶沈沈的雷聲,殿外墨雲舒卷,瓢潑大雨漸漸變得稀疏,雨絲懸於檐下,根根分明,銀光閃動。

昭月擔憂地望一眼重新套上盔甲和面具的昭明,再看向空劫,鳳眸緊瞇,目色已驟然變得冷酷而淩厲,威脅道:

“佛子且想好,我和你的交易並未作結。洛朝露尚在我手中,此戰無論成敗,你若敢讓我王兄傷一分,我必要傷她一分。”

昭明不悅地抿唇,拍了拍她的手,打消她的戾氣。他對此生最是摯愛的妹妹露出往常那般春風化雨的笑容,溫言道:

“我答應阿月,一定會回來的。”

昭月踮起腳尖,眼眸晶亮,仰望著再著戰甲的兄長,一如少時那般風姿俊朗,湛然若神。她攀上他的臂甲,輕輕晃動,笑道:

“王兄可要說話算話。”

他俯身,輕勾她挺翹的鼻尖,道:

“王兄說過的話,何時不算數過?”

………

出了高昌王城足有數十裏,洛朝露回頭遙望身後的天際。

夜幕下,潮濕的雨氣如濃霧一般籠罩在高昌王城巍峨的宮闕之上,氤氳不去,直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
洛朝露跟著護送她的高昌兵,在曠野一路冒雨疾馳,夜裏雨水冰涼,一連片打在她的臉上。

此時,雨已漸漸停了,寂靜的叢林中響起了經久不息的蛩鳴。

朝露抹去面上的雨絲,紛亂的思緒如線頭一般一點點在理清。

從地牢將她救出來的那個男人,有著和昭明和昭月別無二致的鳳眸。且,他的親衛喚他“將軍”。

守城戰中,高昌王軍的四大護國將軍她皆已熟識,可卻從未見過此人。

能被喚作將軍,又是高昌王室的男人,只有一個。

昭明。

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自她的脊背一道一道地滑落,涼意浸透,寒意徹骨。

如果此人是昭明,那麽數日來在高昌王城與她一道作戰的是,昭月。

唯有雙生子,才有一雙如此相似的鳳眸。

朝露不由回想起一些之前被她所忽視的細節。

為何每每昭月出現,身上都有濃重的檀香?是為了淡去身上殺伐的血腥。

為何昭明從未在她面前卸下面具和鎧甲?因為那是偽裝。

為何昭明會抗拒她觸碰他的傷口肌膚?是要掩蓋她身為女子的破綻。

這是一出的李代桃僵之計。

雨霧濃重,身後傳來沖天的喊殺聲。

北匈軍似是又朝高昌王城發動了新一輪的進攻。

仿佛還能聽到震天動地的馬蹄,一股股魅影般的騎兵打著尖利的呼哨,身後萬箭齊發,摧折城池。

朝露神色一凜,身體僵硬,緊握著馬繩的雙手顫動不已。

如若剛才那人就是昭明,那麽他與她臨別所言不僅匪夷所思,更是令她毛骨悚然:

“高昌已無可救藥。你且回烏茲去,不要再回來。”

“與你的種種恩怨,來世再來了結……”

難道守護高昌的戰神昭明終是要放棄高昌,向北匈獻降了嗎?可北匈入城,必會屠城立威,以至於生靈炭塗。

巨大的恐懼在她心頭蔓延開來,朝露“籲——”一聲,勒停了馬。

除了昭氏兄妹,國師空劫連日死守王城,一次次重創北匈軍,必是首當其沖為北匈軍殺戮洩憤,必死無疑。

每思及他一處,洛朝露的呼吸便滯了一分,逐漸喘不過氣來。

昭明和昭月,一對雙生龍鳳兄妹尚且能互換身份,數年不為人識破,那麽,有沒有可能,她心中的猜測,也能得到驗證?

自入高昌,遇到前世國師以來,她無數次想起過這個可能,卻又一次一次地否定自己,不敢去深究,不敢去細想。

前世為她所害,身敗名裂的佛子,為何會成為大梁皇宮中護了她半生的國師?

無法說通,太過荒謬。

愛欲之人,猶如執炬,逆風而行,必有燒手之患。前世的陰影猶在,使她想要伸出手去探尋,不敢觸碰,生怕灼傷自己,也灼傷了他。

可是,此時此刻,她心中的疑惑如同天際處的積雨雲,越來越龐大,要將她整個人吞噬了。

生死當前,她心頭沒由來地湧動起一股前世今生都從未有過的勇氣,想要逆風執炬,一探究竟。

朝露身下的馬漸漸慢了下來,沈滯的目光望向被她拋在身後的高昌王城。

她不能就此離開,顧自逃命。

她必要回高昌與他再見一面,找他問個清楚。

風起雲湧,雨霧來去,聚散不定。

濃得如化不開的墨一般的夜色中,遠處似有連綿的火光影影綽綽,破霧而來。

有一支未知的軍隊在朝他們靠近。朝露警惕地示意隊伍停下來。

“滅火!”身旁傳來護送她的高昌兵的低呼。

轉瞬間,她四周的火杖盡數熄滅,唯獨她手中那支火光仍在幽幽閃動。

“前面有不明軍隊靠近!速速滅火,免得被發現攻擊!”緊跟著她的高昌兵催促道。

朝露猛然擡頭,朝那支軍隊望去。

這一支不是北匈軍。

無星無月的夜色中,她黯然的雙眸映出遠處軍隊無比眼熟的旗幟。

玄底龍紋,灼灼生光。

如同夜色下漸漸冒出的一點一點的星火,燒盡眼前一望無際的荒原。

手中的火杖飛出還未燒完的火燼,飛入她的眼。她的眼眶發燙又發澀,猛地一揚馬鞭,朝那支軍隊縱馬飛奔而去。

她想到了救高昌和救他的辦法。

雖於她而言是下下之策,卻是死局逢生的唯一解法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就要見面了,我在努力疾速寫到見面了!

【註釋】

“愛欲之人,猶如執炬,逆風而行,必有燒手之患。”引自《佛說四十二章經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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